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塞北,1972年11月1日,离别, 伏在塞北的大地上,我高声呼唤着:娘!(卢治安)

点击关注👉 知青情缘 2024-02-02

塞北,

1972年11月1日,

离别,

伏在塞北的大地上,

我高声呼唤着:娘!



作者:卢治安








谨按:

   

  此文为自己《情感记忆 之四》的第三十二、三十三、三十四、三十五四个章节的节录。 

  文中的方梓安部长(化名)为1937年参加工作的老同志,因所谓“右倾”错误“下放”到塞北,时任公社革委会主任兼武装部部长;晴儿是他的女儿,承德下乡知青。




(三十二)



连阴天,连着下了几天的雨,社员们管这雨叫“桃花雨”。大凡这样的春,都来得早,花期也早。果然,雨停后,满山遍野火红的桃花,蓝天下,山坡上,绿野中,溪流旁,灼灼绽放,像一团团、一簇簇的云霞。


我轻轻的走进方部长家的院子,窗前的桃花、苹果花、梨花开得正好,红的,粉的,白的,争芳斗艳,满院子的香气。


花花围着我打转,不停的用头蹭我的腿,嘴里嗷嗷的叫着,尾巴快乐的摇着。我蹲下来,抱住了它的头,轻轻地捋着它的背。


一阵清风吹过,几片雪白的梨花,落在了我的身上。


方阿姨笑着出了房门,说:“你来了好啊,妮子当兵两年多,这花花憋闷得撞墙;妮儿刚回来,又走了,这几天它是天天蹲在大道上,往川口张望。畜生好哇,通人性,有人性,多仁义吔。你瞅瞅,跟你多亲近。”


方阿姨说着话,进了仓房,出来后对我说:“小卢诶,你是到信用社吧?急不?要是不急,给阿姨挑挑水。”


我拍了拍花花,站起身来,说:“不急,就是对个账。”然后挑起水桶去了井台。花花跑前跑后的一路跟着我。


方阿姨说:“这么的,一会儿你办完事到家里来吃晌午饭。”


我说:“行。”


方部长到沟里检查备耕工作了,不在家吃。我和方阿姨坐在炕上,一边吃一边说着话。


我说“阿姨,这么多菜啊,都是我爱吃的。”


方阿姨笑眯眯地,说:“那就多吃点,看你都瘦了。”


香椿芽拌豆腐,苦苦菜蘸面酱,土豆熬干豆角,黄花木耳炒鸡蛋。烙饼,细棒子渣粥。


方阿姨不大动筷子,满脸慈爱的看着我,看我吃的很香甜,很舒心的一笑,说:“土豆和豆角丝还是你让老门送来的呢。妮儿在家时,没少吃,可是解了馋了,直念叨你的好。”


我的心里暖暖的。家的感觉。亲人的感觉。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感觉。


后来,多少年后,有一次和铸姑(小姑卢铸)聊天,说起了这种感觉。我说:“在家里自己是长子,父母自然是爱我,但更多的是要求,太多的责任、义务、担当,很少或者是根本没有得到过这种呵护和关爱,因此,方部长、方阿姨的关怀才使自己如此温暖,动情。”铸姑深以为然。

于是,我知道了,是方部长、方阿姨给予我的另一种父爱、母爱和家的温暖,哺育了我,滋润了我,让我体验、享受到了更丰富、美好的人生,让我成为一个最幸福的人。


于是,我感激。


方阿姨笑着说:“妮子来过几次电话了,她说打电话方便着呢。”


我说:“就是,电信局嘛。前几天方部长到矿上,我觉得他挺高兴的呢。”


方阿姨说:“那敢情是,他到承德后,跟地委啊,‘复转办’啊的老战友们都见了个面,也少不了喝酒呗,该说的都说了,该谢的都谢了,可不挺顺心的呢。”


我说:“那晴儿单位怎么样?”


“好着呢。”方阿姨说。“党办连她就五个人,一个主任四个兵。主任是个男的,四十多了,也是当兵出身,说是省军区转业的,人不错。”


我说:“那好啊。晴儿具体作什么工作?”


方阿姨说:“能有什么事?打个水,扫个地,文件收发登记,会议记录简报,闲在,没什么正事。只要不变成小马屁精、小官僚就行。”方阿姨笑了。


我也笑了。


方阿姨说:“这不,来电话要把她所有的书都送过去,闲得慌,要看书呢。”


我说:“这挺好的。我那也有不少书,回头一块儿给她。”


方阿姨说:“那敢情好。”


我说:“也不知道晴儿手好些没,冻成那样了,真是能吃苦。”


方阿姨说:“说是去医院了。都说我家妮儿娇气,才不是呢。对了,还让嘱咐你,下矿井要戴安全帽,你说这妮子。”


我说:“晴儿很关心人的。”


方阿姨说:“可不,妮子说了,让我和老方千万不能委屈了你,更不能难为你。说你们两个的事不怨你,都怨我们老两口。说你仁义,重情,能帮你一定得帮你。”说着,方阿姨一笑,说:“你看这死妮子,把我和老方看成什么人了?”


我的眼角一热,说:“晴儿很善良的。”


方阿姨突然想起什么似的,说:“对了,你的相片和那信妮子都收着了。嘱咐了,说是她写的那些个纸条,都在书柜里,你要是要,都给你。”


说着,方阿姨下了炕,到晴儿屋里,拿过来那个印有部队番号的大信封,递给了我。


我拿在手里,觉得很重很重,很热很热。


我把手伸进信袋,默默的抚摸着一片片纸页,我感觉到了晴儿心的跳动。我默默地抽出一张,是那张最大的:“想你 好想 好想”。



我的眼前,立时浮现出晴儿的身影:瘦了,黑了,倚在门框上,静静地,看着我。


窗外,一片阴云飘过,隐隐的雷声,一阵急急的骤雨,转而是轻柔的雨丝,清凉的风。推开门,满地缤纷的落花。


红的,像火。


粉的,像霞。


白的,像雪。


落红满地,烟雨茫茫,不见晴儿。


清明。今天是清明。4月5日,晴儿已经走了15天,整整半个月了。


后来,在我已经很老的时候,读到了张枣的诗句:


只要想起了一生中后悔的事


梅花便落了下来


我的心怦然一动,一阵颤悸, 眼前,是急急的骤雨,轻柔的雨丝,清凉的风。还有,满地缤纷的落花。


红的,像火。


粉的,像霞。


白的,像雪。


想起了,晴儿。


些许的哀凉,还有,凄美。


------。


 

(三十三)


清明过后,整个四月份,大唤起百里山川涌动的不是春耕的春潮,而是知青选调的热浪。


热浪滚滚。


已经记不清公社、大队、生产队开过多少次会议,解决过多少难题,用老门的话说:“一年的灯油都耗没了。”


最后的结果是:共有三十多人选调到坝上军马场、承德、隆化、兴隆的厂矿企业、服务性单位,等等,占全共社知青的五分之一。


接着,围场县也选调了些有体育、文艺特长的知青,安置在县城生产资料公司,食品公司、服务公司等单位。


后果是:人心大乱,思想大乱。几乎所有的人,知青、社员群众、各级领导,对老人家知识青年上山下乡“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,很有必要”的最高指示,都怀疑了。又正在批林彪的“5.71工程纪要”,那句“知青下乡是变相失业”的“黑话”更是搅乱了人心。


我们,我们知青,我们的革命热情,我们的理想信念,破灭了。


老门说:“什么他娘的革命啊、运动啊!春天撒种,秋天收粮;养老婆,带孩子,过日子;活着吃,死了睡,就这!你他娘的连这都不让老百姓安生,打解放到今儿个就没得消停过,还他娘的什么大革命!我呸!”一口大黄浓痰狠狠地吐在了地上,不一会儿,黄痰上就爬满了蚂蚁,黑黑的一团,蠕动着。老门走上去,用脚狠狠的一踩,又使劲的碾了几下,嘴里骂道:“你奶奶的!我操!”


------。


五月初,县安办决定组织一个知青宣讲团,到各个公社巡回宣讲,以稳定知情的情绪。临行前,方部长把我叫到家里。


那天,天气很好。阳光也很好。轻轻的风,空气很湿润。


炕桌上就摆着一个大盘子,盘子里有腌杏仁,煮花生,水萝卜,咸鸭蛋,狍子干等。


我有些忐忑,不知方部长要跟我说什么。


方部长笑着:“小老乡,没事,说说话。”


方阿姨说:“小卢,上炕吧。”又对方部长说:“喝哪个?”


方部长说:“就咱县酒厂的烧酒吧,山药渣子的,有劲儿。”


举起了酒盅,方部长说:“想听你讲讲知青的情况,再有,你的想法。”


抽着烟,喝着酒,我把自己听到、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遍:


知青的生活很困苦,有不少知青点缺粮少柴;


很多知青不下地出工了,说干一年的工分都不够口粮钱,更别说回家的路费了;


很多知青都回城了,说在乡下家里的经济负担会更重;


很多知青都酗酒了,然后闹事。偷鸡的,杀狗的都有;


很多知青都在拼命托关系,找门路,走后门;


很多知青都在传唱着一首《知青之歌》,情绪消沉;


很多知青对现状,对前途都很迷茫,苦闷;


等等。


方部长默默地喝着酒,静静地吸着烟,仔细的听我说着。


然后,眯着眼,看着我,说:“你呢?你怎么看?”


我想了一会儿,说:“方部长,想法挺多的,也挺乱,怎么说呢?”


方部长说:“随意,由着心说,知无不言。”


我点上支烟,深深的吸了一口,长长的吐出烟气,说:“应该是三个阶段吧。刚来时,豪情满怀,您还记得我说过我还写过血书表决心吗?”


方阿姨说:“对,你说过。说的‘七尺男儿’什么的。”


我说:“七尺男儿汉,耿耿卫东心。千里赴冀北,一切为人民。”“岂畏风霜苦,何谈冰雪寒?四卷雄文在,心红志更坚。”


方阿姨说:“对,就是这几句。豪情满怀,壮志满怀。把那死妮子迷住了。”说罢,笑出了声。


方部长微微笑着,说:“第二阶段呢?”


我说:“记得给您说过了,农村的现实,社会的现实,各个方面,与自己接受的固有的教育,大不相同,失落,失望;但在活生生的社会生活中,了解了农村,了解了农民,认知了社会,成长了自己。在这个意义上说,对自己的成长,成熟,世界观的形成,都很有意义。”


方部长吸着烟,静静地听着。


我又点上一支烟,低着头,说:“第三个阶段,觉得是现在,其实早就开始了。对政治、运动、政策的疑惑、怀疑。特别是林彪事件后,信念近乎崩塌。”说到这,我抬起头,看到方阿姨正和方部长会心的交换了一下眼神。


方部长微蹙着眉头,看着我,说:“继续。”


我说:“上学的时候就学习毛主席《青年运动的方向》,学习邢燕子、侯隽,到现在我也坚持认为知识分子和工农结合的方向是正确的。但是,搞成这样的运动,对吗?您是没有看到,下乡时火车站那一片哭声。刚小学毕业,刚进初中的孩子,十三、四岁就下乡,这不就是失学吗?这么艰苦的劳作,这么痛苦的磨难,这么艰难的生活,这就是所说的再教育吗?读了十几年书,取消了大学,又不能就业,怎么自立,怎么挣钱养家,回报父母?这不就是失业吗?都是真正的劳动人民啊。不是说为人民服务吗?为什么痛苦的却总是人民呢?”


我喝了口酒,说:“因此,我对这个运动,对这个政治,失望,怀疑。”


方部长还是静静地听着,说:“只是你自己吗?”


我说:“不。”


方部长说:“举例。”


我举了很多知青的说法,很多下乡干部的说法,还举了老门等人的说法。


方部长笑了一下,笑得很含蓄,说:“有知青,有贫下中农、有基层干部,很有代表性,似乎也很有些说服力啊。”


我说:“晴儿也是这个看法。她对这个所谓的政治也不感兴趣的。”我把晴儿对我说的话重复了一遍。


方阿姨、方部长听着,笑了起来。


“这个死妮子!”方阿姨说。


“这个傻丫头!”方部长说。


“说完了?”方部长问。


“说的有点乱,不准确。”我说。


方部长哈哈的笑了,说:“喝酒,喝酒,喝酒的话,不算数。”


于是,你一杯,我一杯,一杯,又一杯,两瓶围场烧酒,瞬间都喝光了。


方部长脸红红的,眼睛很亮,用手指着我,说:“我那丫头跟我说,你,有才华,重情;你方阿姨说,你,懂礼数,仁义;我说,你,有思想,正派。我喜欢你!”


我慌不迭的举起酒盅,说:“方部长!”还没说话,头一沉,躺在了炕上。


方阿姨嗔怪的对方部长说:“你看你,让小卢喝成这样。”


我喝酒的特点是,无论喝多少,喝多高,头脑绝对是清醒的,也绝对不会失态。我清清楚楚的听到了方阿姨的话,也清清楚楚的看到了方阿姨的眼神,于是,两手一撑,坐了起来。


方部长哈哈大笑,说:“怎么着?倒了?”


我说:“这才哪到哪呀,接着,喝!”


方阿姨笑道:“成啊,怪不得妮子说你有燕赵之风呢,好,老方,接着喝!不倒不算英雄!”


方阿姨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瓶汾酒,又拿出个酒盅,“啪”的一声,放在炕桌上,对我说:“满酒!”


喝着酒,方部长放下酒盅,看着我,及其认真的说:“叫你来,没别的。要去县安办宣讲团了,要注意,讲话掌握好分寸。懂吗?”


我眼一热,说:“我懂。”


方部长脸红红的,说:“我说过,革命胜利是万万千千农民牺牲了无数儿女的生命换来的,是农民大众用小车支前推出来的。可解放二十多年了,你看看农民的生活,你看看农民的日子。在老家,几乎家家的门上都挂着个烈属的木牌子,可一家人没有一床囫囵被子,糠菜半年粮。春荒,树皮都扒光了。就是在大唤起沟里,就有好多户社员,一家人一条棉裤,冰雪天,谁出门谁穿。我们进屋,家里大人孩子下不了土炕,因为没裤子。全公社七个大队,几十个生产队,绝大多数人家都是缺粮户,辛苦劳作一年,挣得工分不够口粮钱。对得起老百姓吗?对得起人民吗?对得起死难的烈士吗?我们这个党,有愧啊!”


方部长脸涨得通红,甚至发紫,眼睛里含着泪水,他举起酒盅,一口喝下去,又倒了一盅,仰头又喝下去。


泪水,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。


这是我见到的方部长的第二次流泪。


那次,是为晴儿,为我。


这次,是为百姓,人民。


长太息以掩涕兮


哀民生之多艰!


我也很动情,掉了眼泪。


方部长说:“小老乡,记得给你说过,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吧?我说,学习马列,学习毛泽东思想,就是两句话,一句是《国际歌》,要记住,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,让思想冲破牢笼。一句是《为人民服务》,要记住,全心全意、完全彻底的为人民服务。”


方部长目光炯炯的看着我,说:“你要记住!”


方阿姨很亲切的拍了下我的肩,说:“要记住!”


我用力地点了点头,说:“一定记住!”


满屋子金色的阳光。


满屋子阳光的金色。


自此,从春到夏,从夏到秋,在以后的日子里,我真的记不清自己多少次来过这个院子,记不清自己和方阿姨、方部长说了多少次话,记不清自己在这里炕桌前吃过多少次饭。我只记得,墙内的向日葵抽叶了,长高了,金色的转莲向着太阳了;菜园里的黄瓜绿了,角瓜黄了,西红柿红了,豆角爬满支架了;窗前的果树花开了,花谢了,挂果了;房后的白杨树更高了,更壮了,枝叶更繁茂了。


到家,是方阿姨慈爱的笑脸;离开,是方阿姨依依的的送别。


阳光里,月光下,方阿姨站在土墙内,送我,挥着手;


秋风里,夏雨中,方阿姨站在院门外,送我,挥着手。


啊,大唤起!啊,我的家!


啊!方部长、方阿姨,我的亲人!


------。



(三十四)


春天过去了。


夏天过去了。


树叶黄了。草黄了。雁南飞了。


九月,塞北的秋天,来了。


十月,塞北已经飘雪花了。


十月,塞北的十月。离别的十月。


天津市要从围场县下乡知青中,选调部分66届老高三学生回津补充师资队伍。这是自知青选调以来第一次有回到家乡天津的机会。秋风劲烈,人心动荡。


10月12日,在县城参加知识青年再教育工作会议,会上得到确切的信息,并且知道大唤起公社有2—3个名额,时间紧迫,要求10月底前完成,只有半个月的时间。


这个信息强烈地冲击着我的心。


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,首先想到的就是回去,回天津去。父亲在河北省宁晋县五七干校劳动改造,大姊远在遥远的新疆支边,两个弟弟都已经下乡务农,家中只有孤独的母亲和年幼的小妹相依为命。我是长子,应该回去!


继而,马上又想到小杨,分别,又是分别!人何以堪,情何以堪!


她的清澈的泪?她的强欢的笑?她的依依不舍的告别?她的念念不忘的情怀?


我已经辜负了一个人,晴儿,一个很好的人;我怎么能再辜负一个人,小杨,又一个很好的人?


如果是这样,我何以为人,何以为卢氏的后人?何以为男人?何以为一个真正的男人?


并且,我的内心,确实也深深眷恋着这片土地。


这是一片艰苦劳作的土地,这是一片苦难青春的土地,这是一片坎坷岁月的土地,但于我而言,艰辛、艰难、艰苦,真的都不算什么,这还是一片充满深情的土地。我在这里得到了信任,我真的不能辜负这份信任。况且,这里还有我最敬重的方部长,最慈爱的方阿姨,他们,是我的亲人。离开?怎么能够开口?


更何况,几个月前,方部长、方阿姨安排我和晴儿同时到承德,我以结识了小杨为由作了拒绝;那么现在,我又要离开小杨,径自回天津,该如何解释?又怎能坦然的面对他们的目光?


纠结。百般纠结。万般纠结。


我立刻和小杨见了面。她似乎早就有很充分的思想准备。她轻轻地微笑着,慢条斯理的对我说着话,劝解着我,说:“治安,你就听我的吧!我的内心真愿意你回到大都市,是真的!”


她还一再说:“你说过你父母很不容易,说过你多疼你妹妹,说过你是老大,家里该多需要你!我也是行(hang)大,虽然是女的,我也知道爸妈多需要我。回去吧!好吗?”


我完全能读懂她的心,面对她的关切,她的询问,她的故作冷静的分析,她的努力做出的轻松的微笑,我的心都好痛好痛,是一种好怜爱、心痛的感觉。


而她的话,确实又切切实实的说中了我的心。


我找到方部长。方部长笑了,说:“心乱了吧?”然后,递给我一支烟,“牡丹”的,说:“这样子的,你不要考虑公社党委怎么个看法;也不要考虑我,还有你方阿姨怎么个看法;我也不会给你拿出什么具体的意见。需要你自己静下心来,认真的考虑一下,想好了,告诉我。要尽快呦。”


然后,示意我坐下,说:“治安同志,需要说明一点,这里确实是很需要你,不仅只是公社社办企业需要,是公社、继而全县、全地区选拔、培养知识青年干部的需要;但能理解你的心情,不要为难,如果你提出要走,我们会百分之百开绿灯。”


说完,方部长看着我,说:“小老乡啊,你要理解呦!”


我火速赶到棋盘山邮电局给祖父、父亲发了电报。


他们回电,都希望我能够回津。


秋雨绵绵,满山川的枯黄的落叶,还有,满目的衰草。


我急急的赶到公社,没有敲门,就径直推开了方部长办公室的房门。


方部长正在写什么东西,他停住了笔,抬起了头,看着我,我有些局促不安。


方部长说:“决定了?”


我没直接回答,而是把祖父、父亲的电报递给了他。


方部长微微扫了一眼,略作思考,然后,一挥手,果断地说:“那就这样决定了,定下来!”


说完,很严肃的,又是很慈祥的对我说:“回吧,快去做准备吧。”


我的眼里已经泪水朦胧。很想说些什么,很想表达些什么,但什么也没说出来。


出了房门,漫天纷纷扬扬的雪花。


下雪了。


漫天皆白。


我回过头,对着方部长办公室的房门,深深的鞠了一躬。


泪水,结成了冰。


想起了,晴儿。


------。



当天晚上,在萤石矿,接到了方部长的电话,清晰的声音:“治安同志,党委已开完会,名额给了你和大八号大队的知青***。你现在把电话给梁林秋矿长,我和他通话。”


梁矿长放下电话,告诉我,马上着手封存账目,待公社审计并任命新会计后,即刻移交。


这一天,是10月27号。


房门外,风雪凄迷。极远处,井口的支架上,那盏小马灯在风雪中摇曳着,闪着微弱的光。


第二天,10月28号,一早,我骑自行车赶到了县城,一方面是到土矿产公司核账,更重要的,是要急切地见到小杨。


当我把公社的决定告诉她后,她似乎一下子松了口气,说:“我知道公社一定会同意你走的。”她的表情很平静,语气很诚肯。


我和她说了很多,很多,特别是说到了我的苦命的妹妹。


 她说:“治安,你别说了,别说了。我以为光是我们家运动中受冲击下放到农村受苦受累。妹妹太可怜了。治安,你原谅我,以前我心里还挺自私的,表面上说让你回去,心里其实还不愿意你走。我太自私了。治安,公社既然都决定了,你就回去吧!”


她流着泪说:“治安,你真的应该回去。这样的机会不会很多的。你要是为了我不回去,我会后悔死的,这辈子心也不会安宁。”


我流泪了。


我的内心充满了感动。


我并没有更多的说些什么,我知道,在她的美丽、朴实、善良面前,任何表白都是如此的苍白无力,甚至显得虚伪。我的心中,已经镌刻下了滴着血的的誓言,塞北的誓言:此生,此人,此情,绝不辜负。


------。



(三十五)



几天内,矿山,大队,生产队,不停的聚会,宴饮,告别。


10月31日。晚。公社伙房。公社告别宴。萤石矿、信用社、农机站、供销社、40号林场,27号大队,23号大队,方方面面二十多人参加。


23号大队杀了两只羊,大队书记、何淑贤都来了。萤石矿拉来几桦木篓子酒,梁林秋矿长等也来了。供销社提供了几十厅水果罐头。老门也来了,说自己是娘家人,虽然只是个小生产队长,但也必须到场。带来了一把好葵火烟叶子,扔到了炕上,让人们随意抽。


伙房老王炖着羊肉,蒸着小米子干饭。


屋子里,用汽油桶改装的火炉炉火正旺,桦木柈子烧得啪啪作响。


热气腾腾,雾气腾腾,烟气腾腾。


火旺,人多,酒烈,浑身燥热,人们都脱了棉袄,老门更是满头大汗,脱光了衣服,光着脊梁。


几十个黑瓷碗,哗啦啦的倒着酒,手抓着羊骨头,喝着酒,吃着肉。


“卢会计,回天津别忘了咱大唤起!”


“卢会计,仁义啊,好人好报啊!”


“小卢,常回来看看啊!”


“小卢,给你娘亲带个好啊!”


众人一一的和我碰着酒,人人喝得脸上都是红红的。


我也不停的倒着酒,举着碗,一一的和大家碰着酒。我的心里,充满了感激。感激各位领导,感激乡亲们,感激大唤起。


我停的敬着酒,肯定是喝得急了,也喝得多了,头晕,心跳,急忙跑出门外,从窗台上晒着的成捆的大葱中揪出一棵,朝嗓子眼里一扎,连着捅了几下,“哇”的吐了出来,擦擦嘴,进了屋,又端起碗,喝了起来。


我满满的倒了碗酒,高高举着,走到方部长跟前,方部长肯定也喝得不少了,脸很红,斜倚在炕头上。


我的手突然有些颤抖,碗里的酒都晃了出来。


杨宝山书记大声嚷道:“都悄没(mo)声的,卢会计要给方部长敬酒!”


我高举起酒杯,高过了我的头。


四年来,四年来的一切,都涌向了我的心头。


我泪水满面,我说不出话,我端着碗,咕咚咕咚的一气把酒喝干;又夺过杨宝山书记手里的酒碗,再一次高高举过头,然后,咕咚咕咚的一口气再把酒喝干。


人们齐声喊道:“好!”


我的嗓子火辣辣的,浑身像着了火,我用胳膊抹了下嘴,哽咽的说:“方部长!谢谢您!”然后,哭出声来,说:“方部长,对不起!”


梁林秋矿长说:“卢会计激动了。平时也没少给我念叨,好感谢方部长呢。”


“方部长啊,对卢会计可是百分之二百的关爱呦!”


人们纷纷议论着。


方部长点起支烟,扫视了众人一眼,看着我,像是很认真的说:“小老乡,我可以有一百条、一千条正当的理由,不放你走;但我还是坚决的送你走,为什么?”


有人接茬,说:“方部长仁义,输送人才呗!”


方部长摇了摇头,示意身边的人在自己的碗里倒满了酒,然后,端起来,一饮而尽,说:“你们不要恭维,我还没有那么高尚”,然后,看着我,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:“我是心疼我的那个傻丫头,我要让她彻底断了对你的念想!”


说完,又示意身边的人给他倒满酒,端起碗来,直起身,对我说:“小老乡!来,再干最后一个!记住,回到天津,做个好老师!”


方部长举起酒碗,仰头,一口喝了下去。


人们也纷纷举起酒碗,满屋子是“干!干!干!”的喊声。


我哭了,我大声的哭了,敞开嗓子的哭了。


我是在为告别大唤起的山山水水而哭。


我是在为我四年的青春和热血而哭。


我是在为方部长一家人对我的深情厚爱而哭。


我是在为纯洁、美丽、一往情深的晴儿而哭。


我是在为我辜负了塞北的亲人而哭。


哭在,塞北的雪夜。


方部长下了炕,走到我跟前,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,掏出支烟,递给我,擦着火柴,为我点着了烟,悄声的说:“你,去家里,看看你方阿姨,就现在。”然后,握了下我的手,紧紧地,很有力。


微弱的火苗下,我抬头,看到了,很近很近的看到了,方部长鬓角的白发,那么多,那么多。


夜色清冷,零零星星的雪花,有风。细碎的雪花打在脸上,冰凉,有些疼。


地上,薄薄的雪。走在上面,沙沙的脚步声,一行,浅浅的脚印。


院子的侧门开着,轻轻地走进院子,花花静静地迎了过来,跟着我。


西厢房,晴儿的房间。


窗口,微弱的油灯光,闪烁。


轻轻的推开房门,方阿姨坐在炕沿上。


灯光微弱,看不清她的脸。


很冷,似乎没有烧炕,也没有火盆。


“来了?”方阿姨的声音。


“来了。”我轻轻的说。


“老方没说什么吧?”


“没有。”


“明天走?”


“嗯。”


“行李送走了?”


“嗯。送到大八号大队了。他们负责往街里(县城)送。”


“告诉你娘了吗?”


“没有。来不及。又怕有什么变化,就没写信。”


“能有什么变化呢?”方阿姨笑了一下。


“也是。”我也笑了。


“好啊!到爹娘跟前儿了。来了几年了?”


“整四年。68年12月来的。”


“可不,真快。记得来时我还对你们讲了话呢。”


“记得。”


“回到家啊,给你娘亲带好!”


“嗯。”


“你行(hang)大吧?要多孝敬爹娘。”


“嗯。”


“那个小杨,你们都说好了?”


“说好了。您放心。”


“那就好,记着多给她写信。”


方阿姨下了炕,走到桌子前,挑了下灯芯。一股黑烟,火苗跳了跳,很亮。


方阿姨坐在了椅子上,说:“小卢啊,这一走,怕是难再见了。阿姨有句话,得说给你。”


我站在方阿姨身前,说:“阿姨,您说。”


方阿姨拉住了我的手,抚摸着,没有说话。良久,说:“孩儿啊,没跟你待够啊!”


我的手上,湿凉。一滴滴,阿姨落下的泪。


“孩儿啊,阿姨悔呀,不该干涉你和妮子。我知道,妮儿嘴上不说,心里头也记恨着我哩,你可别怨阿姨呀!”


我也掉眼泪了。说:“阿姨,是我不好,是我辜负了您和方部长,是我对不起晴儿。”


方阿姨说:“唉,什么也别说了,都是缘分,就是个缘分呐。”


我说:“嗯。”


“明天一早走?”


“嗯。”


“谁的车?”


“陈庆远。说好了,一大早在公社等着。”


“那就早歇着吧。”


“嗯。那我就回公社了,睡客房。您也早歇着。”


“去吧。”方阿姨挥了下手。


墙上,她的身影很长,很高大。


我突然一阵难过,强烈的难过,很多很多的话涌在了胸口。


最后,千言万语,涌出一句话:“阿姨,我爱您!”


方阿姨仰着头,望着我,满眼的慈祥,满脸的慈爱,她突然抓住了我的双手,揽在自己的胸前,嘴角微微的在颤抖,说:“小卢,我的孩儿啊,你,你能不能叫我声‘娘’?”


泪水,泪水江河般的流泻下来,我“噗通”一声跪在地上,长长的一声:“娘!”


我趴在方阿姨的双腿上,任涕泪横流。


1972年10月31日,塞北,大唤起,雪夜。


娘!我的亲娘!


第二天,凌晨。


雪停了,山川皆白。


我轻轻的进了院子,挑起水桶,嘎吱嘎吱的踩着积雪,上了井台,把仓房里的水缸灌满。拿起扫帚,清扫了甬道上的积雪。


在房后的白杨林里,静静的,我站了很久。


推开晴儿的房门,默默的,我心里说了很多的话。


我轻轻的敲了下东厢房的门,轻声地说:“方部长,阿姨,起来了吗?”


方阿姨的声音:“德胜沟起了山火,老方半夜就赶着去了。说不能送你了。”


我说:“嗯。阿姨,那我这就走了。您躺着,别起来了。”


方阿姨说:“吃早饭了没?”


我说:“到街里(县城)再吃。”


方阿姨说:“行。路上注意安全。到家来个信儿。”


我说:“一定。”


方阿姨说:“有空回来看看。”


我说:“一定。”


方阿姨说:“走吧。有雪,道不好走,让陈庆远开慢点。”


我说:“嗯。知道了。”


方阿姨说:“走吧。不送你了。”


我说:“嗯。阿姨注意身体。”


方阿姨说:“你也是。”


我说:“阿姨,那,那我就走了。”


方阿姨说:“走吧。走吧。不起来了。不送了。”


沉默。久久的沉默。


我走了几步,泪水蒙上了眼睛。


我趴在东厢房的门上,我重重的喊了声:“再见了,娘!”


屋子里,哭声。轻轻的哭声。


拖拉机已经停在了院门口。


拖拉机已经发动。


拖拉机已经开上了土道。


花花汪汪的叫着,跟着拖拉机跑。


拖拉机已经开出很远。我一回头,看见,在塞北黎明的寒风中,在黄土夯起的土墙外,方阿姨,方阿姨披着件军大衣,站在那里,风吹乱了她的头发,她不停的挥着手。


“停车!”我大喊一声。


我一咕噜的滚下车,跪在土路上,跪在大唤起的土地上,向着方阿姨,也是向着这百里山川,深深地磕了一个头。


我把头紧紧地伏在大唤起的土地上。


我大声呼唤着:娘!


亲爱的大唤起,


我走了!


我爱你!


亲爱的方部长,


亲爱的方阿姨,


亲爱的晴儿,


对不起!


辜负了,塞北的你,我的亲人!


•作者简介

 



    卢治安,1947年生人。天津90中学1966届高中毕业。1968年底到河北省围场满族蒙古族自治县插队落户。1977年考入南开大学中文系。1982年毕业后在天津教育学院(后并入天津师范大学)文学院任教。现已退休。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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塞北,1972年11月1日,离别, 伏在塞北的大地上,我高声呼唤着:娘!(卢治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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